第二十章:会不会负了相思意
离婚所需要的手续乔果已经准备好了,剩下的只是必不可少的心理准备。鸟儿从树上飞走的时候,要踏一下树枝,青蛙跳到水里的时候,要蹬一下石头。乔果要寻找的,就是那种能够供她行动的着力点。
你和别人订了合同,要终生相守,白头偕老的。忽然之间,你变卦了,你告诉别人那些都不算数,你就是一个不守信用的毁约者。要充当毁约者,要说出毁约的话,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,乔果前前后后地将她和丈夫生活时的每一个细节都搜索了一遍,终于找到了那个供她弹跳的着力点——当我才十七岁,什么都不懂的时候,你就追我了;当我还不会谈情说爱,没见过什么是情书的时候,你就给我写那种东西了;当我还没有被异性吻过,对那种感觉毫无体验的时候,你就搂着亲我了;当我还弄不清什么是做爱,对那种动作一无所知的时候,你就进入了……
你还不可恨么!
或许,这也可以恨得起来,可以成为离弃这个男人的理由。
于是,在说出“分手”这两个字的时候,就可以心安理得一些。
乔果觉得自己挺卑鄙。
先打过电话,说是“有一件事,想当面谈一谈”阮伟雄回复说,“可以,时间和地点由你定”乔果想了想,还是定在他们俩的那个家里好。这种时候,阮伟雄会很生气的吧,如果发起火来,又吵又骂,又踢又打……总还是家丑,外人看不见。
吵一顿骂一顿打一顿,能把事情办了,也挺好。
就怕那种你越想办的事,他越不同意办。拖着你,拖死你。
第二天下午,乔果胡思乱想着去见阮伟雄。
软软的布艺沙发,软软地陷落在里边,乔果开口说话的时候,心气也有点儿软。“伟雄,已经这个时候了,有句话,我不能不说。”
“乔乔,想说什么,你就说。”
阮伟雄出奇得平静,口吻与夙常无异。
仿佛站在悬崖上往海里跳,一闭眼睛,乔果跳了下去。“我想,我们还是分手吧——”
没有拍打声,没有击溅声,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乔果看到阮伟雄手里拿着一张纸。
是一份早已草拟好的离婚协议书。双方同意……自愿解除……孩子……住房……存款……其它……所有的条件,所有的细节,都和乔果的设想一模一样。到底是做过恩爱夫妻,心心相印,两心相知,即使在分手的时候,也如此同心同德,如此地默契。
可是,乔果却毫无理由地陡然生出许多怨恨来。
不是有这样一种说法嘛,夫妻间只有在分手的时候,才能看出两人真正的情份。你不是什么都不要,只要一个自由嘛,好了,如今他完全答应了,他慷慨地给你了,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?
“好的,就这样,我同意。”
乔果说。
莫名的委屈犹如憋在洞里的鸡雏,在喉底呜咽不休。
“你想,什么时候办理?”
“现在。”
那种赌气犹如一个勇士,披坚执锐地向对方冲去。
“好吧。”
在平静面前,勇士的冲击无声无息地化解了。
“我先走,在外面等你——”
乔果腾地站起来。她担心再呆下去,泪水就会夺眶而出。
出门的时候,乔果习惯地向右边的地上望了望,于是她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。家里的垃圾通常都是先搁放在这里的,待出门之时再顺手提走。出于习惯,乔果象往日那样俯身拿了起来,掂着它下了楼梯。
走着走着,乔果忽然生出一种感觉,仿佛她就是那个垃圾袋子,此刻正被她自己从家里拿出去……
暮色降临之前,乔果已经完成了身份的转换。她由一个良家妇女,变成了单身贵族。
带着轻松的解脱感,乔果走进了一家量贩。又是迹近疯狂地购物,酱鸡、炸虾、熏肠、叉烧、扒猪蹄、挂炉鸭……从量贩出来的时候,她双手掂满了购物袋,几乎无法躬身钻进出租车。
然后是心甘情愿地诚心诚意地烹饪。把凉菜摆好了,把酒具拿出来了,锅里已经炖好了鸡汤,台案上已经备齐了要炒的各种菜料,这才坐下来休息,这才腾出手给卢连璧打电话。
那是一个矢志不移的许诺,那是一个山盟海誓般的约定:乔果和卢连璧分兵出击,各自回家向对方提出离异,然后再回到这个根据地胜利会师。
此刻,一支大军已经凯旋而归,另一支呢?——乔果先打卢连璧的手机,对方关机了,无法接通。接着再打传呼,看着表,三分钟,五分钟,十分钟……没有回应。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静寂中慢慢地走过来,走得愈来愈响,愈来愈疾!
乔果毫无抵抗地束手呆坐,任那预感向她进袭。她想起来了,在走进量贩之前,她打过一次卢连璧的手机,那也是关机;然后是传呼,也是没有回应。当时,乔果沉浸在成功之中,沉浸在购物的欲望之中,对这些最初的异象未能在意。
夜深了,锅里的鸡汤凉了。
一桌满怀情意的菜肴被晾在那儿,就象乔果一样,无人理睬。
每隔十分钟打一次手机打一次传呼,那是乔果伸着手臂,在茫茫的时空中呼唤。然而,她未能得到任何回应,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两个号码,根本就不存在拥有这两个号码的人。
那天卢连璧起来得迟了些,他离开安雅的时候,已经是早晨八点半钟。
他开车来到位于潢阳大道上的“奇玉轩”远远地看到自家门面的那扇宽大的卷闸门犹如贪睡的眼帘一样,仍旧垂闭未睁。卢连璧觉得奇怪,通常这个时候,“奇玉轩”应该开门迎客了。即便是罗金凤在家睡了懒觉吧,还有店员金枝呢,还有睡在店内的老马呢?
卢连璧锁好车,上前来“啪啪”地拍响卷闸门。
“哎,哎,卢老板——”
听到老马的回答了,不是从店内,而是从身后。卢连璧回转头,看到老马正骑着那辆老“永久”满头大汗地顺着马路边奔过来。三言两语,知道了大概。昨天后半夜卢连璧的女儿丹琴突发急病,昏迷不醒,慌了手脚的罗金凤打电话把老马从店内召去,两人一起将丹琴送进了医院。凌晨四点,孩子正在抢救,罗金凤忽然不支,倒在了地上。老马只得打电话,又召去了金枝。
听了这些,卢连璧没有进店,即刻开车赶往医院。
先看的是女儿。一夜之间,孩子那圆鼓鼓的小脸儿仿佛塌陷了,看不到一丝血色。鼻孔里塞着管子,手臂上插着管子,还有七七八八的管线从身上通出来,连着闪闪跳跳的监护仪。
“丹琴,丹琴!——”
卢连璧把脸贴上去,握着女儿的小手,一声连一声地叫。孩子的眼皮却动也不动,鼻息微弱而急促。
问了护士,才知道初步诊断是急性病毒性肺炎和病毒性心肌炎。孩子已经出现心功能不全、心脏扩大,现在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。预后如何,还很难说。
卢连璧听了,身子一软,就伏在了女儿身边。他直挺挺地趴在那儿,脑袋象是被涮洗过的口袋,成了一片空白。
过了好久,他才被老马叫起来,去看望躺在另一间病房里的罗金凤。
罗金凤已经在病床上坐起来了,她身后垫着被子,脊背挺直,一动不动,脸上毫无表情,看上去象是一尊供在庙里的泥胎。
“凤,你好点儿么?”
卢连璧上前探问。
“好。”
仍旧是呆呆的一张泥胎脸。
“你看看,你看看,怎么弄成了这样子!——”
卢连璧搓着手,他有点儿不知所措了,他真不明白局面怎么忽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!
“做孽呀,做孽……”
泥胎喃喃不休。
卢连璧愣住了,仿佛真是冥冥之中,神明在说话。于是,眼前就乱起来,看到两个赤裸裸的肉体汗津津的滑腻腻的,如同蛇一般缠抱在一起,疯颠狂乱地弯曲着,昏天黑地地扭动着……
去水目山那天夜里,在汽车中初次与乔果做爱,丹琴也是发起了高烧,也是住进了医院!
每次都是这样,莫非这孩子真是精灵么?莫非真的有什么感应么?——这样想着,不觉悚然一惊,脊背上竟沁出了冷汗。
手机的振铃声就是在此时叫起来的,听上去格外剌耳。
“拿来——”
罗金凤伸着手。
那手干瘦苍白,仿佛闪着枯骨的磷光。卢连璧望着它,不由自主地将手机递了过去。
黑色的小东西就在女人的掌心中尖叫,象一只不识好歹的老鼠。女人蛾眉紧蹙,玉牙啮合,拿手一扣,小东西就被生生地开了膛。继而,手臂一扬,后盖的电池就象被弃的腑脏,嗒然有声地甩落在地。
自知罪孽深重,卢连璧只是垂着头。
蓦然间,BP机也前赴后继地叫起来。
女人再次伸出手,又将那个小东西握在掌心。那是条小鱼,如法炮制,扣鳃剖腹,扬扬手,那小电池也被甩落在地。
仿佛洞悉了男人的心思,仿佛预知了男人要做什么。女人眼角无泪,神情凄然而决绝地说:“你,随便吧。不要我们娘俩儿,你就走。想要,就老老实实守在这儿。”
卢连璧沉默地走过去,拿起床头柜上的甜梨,缓缓地削着外皮。粗糙的外皮削掉了,露出了酥嫩多汁的梨肉。卢连璧拿着它,送到了女人干涩的嘴边。女人咬了一口,忽然哇哇地大哭。
在女儿转危为安的那几天里,卢连璧始终心不旁鹜。与其说是被人管着,毋宁说是被自己管着。他没有与乔果联系,仿佛与乔果有关的一切都是禁忌。他与这禁忌保持着距离,不愿也不敢去触碰它。
在那些日子里,心中最苦的是乔果。
最初的那个长夜的守侯,仿佛一下子将乔果所有的精力都耗尽了。她甚至无力打起精神,去应付每天必至的日常生活。她不清楚自己每天清晨是怎么离开安雅,到公司上班的;也不清楚每个黄昏是怎么回到这套房子里,将一个又一个长夜熬到了天明。每次转动钥匙开门进来,耳边都幻听着那人的声音,那么熟悉地叫着“果果”“果果!”;每回转动身体,眼前都会幻视出那人的身影,游鱼一般,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浮动。进门是可怕的,但是必须进来。在这套房子里等待是可怕的,却又不得不独自怀抱这可怕,做着苦苦的相守。
乔果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情,然而必定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。乔果再没有给卢连璧打电话打传呼,所有的电话和传呼,都已经在最初的那个夜晚打完。
乔果是这样想的:对方既然没有打电话过来,就是说他不能打或者不愿意打。那么,你给他打有什么意义?
乔果也不曾上门去找卢连璧。既然他没有来,就是说他不能来或者不愿意来。那么,你上门去找他又有什么意思?……
甚至购物的欲望,也因此而萎顿。那次伤心晚餐的所有剩余物资都储进了冰箱,供乔果独自消受,让她慢慢地回味品尝。
今天晚上,当乔果打开冰箱,她终于看到除了一盘挂炉鸭外,冷藏室已经空空如也。说不清是喜悦还是伤感,乔果呆呆地拿出那盘鸭子,用微波炉加了热,再下一碗面条,然后坐下来吃。
艰涩地咀嚼着。是一块鸭肋,和鸡肋一样,因弃之可惜,而无味地食之。于是,对无音无讯的那个男人的思牵,就这样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地涌动起来。却又无从得知,君心可似我心?会不会负了自己的相思意。
正要将嚼剩的鸭肋骨吐出来,门锁一响,卢连璧走了进来。
一看就是刚刚做了购物狂,双腿被各色各样的购物袋环围着,颇有些举步维艰。
“果果,果果!——”
那些袋子全都落在地板上。马瘦毛长的男人腾跃起来,长嘶不已!
乔果呆呆地站起来,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她不敢相信这个让她平添许多伤愁的男人突然消失之后,又突然地归来了。
男人将她拥紧,让她周身的骨节犹如被挤碎的核桃一样咯咯地响,然后就是敲骨吸髓般地深吻。如烤如炙的焦灼,沉甸甸的怨恨,都被那深吻抽吸殆尽,乔果又觉得自己轻灵如风,和煦如霞了。
她喜极而泣。
自然少不了彼此诉说别后的这些日子。
“你看,你看——”
乔果向对方展示着她兑现的那个诺言,那份生效的离婚协议书。她是那样的喜悦和自豪,就象经过艰苦搏杀的冠军捧着她的金牌。
卢连璧很惭愧。
“对不起,果果,我还没有……是这样,出了一些事……”
病毒性肺炎。病毒性心肌炎。刚刚出院。不是时候,无法张口。等孩子好一些,等——嘟嘟,果果懂得。嘟嘟,果果不会逼你。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,你看你真让人心疼。
果果,你也瘦了。这都怪我。原谅我,我无法对你说。这样的事,电话里说不清,必须当面见你。你等着,我会的,我会。
乔果和卢连璧做爱的时候,热望的只是“它在”它在就好。此刻,乔果满含热泪,无比真纯地说,“你回来了,回来就好——”
男人的心碎了。
他能拿出来的,只有做爱。仿佛做爱才能补尝一切。
当男人向乔果奉献的时候,乔果颠狂了。她恨不能死在这个男人的身下。
整整一夜,两人都是在半睡半醒之间缠绵。晨光熹微时分,卢连璧忽然睁开眼,睡意全无。他用臂肘半撑起身子,细细地端祥着怀里的女人。乔果蓦地搂紧了他,梦呓般地喃喃着,“怎么,你又要走?——”
“不不不,我是想好好看看你。”
男人吻着乔果的耳朵说,“我离不开你。”
“骗人。”
声音里似有说不尽的委屈。
“对天发誓,我每天都来。只要有时间,我就在这儿陪着你。”
乔果笑了,她伸出指头,要卢连璧拉勾。卢连璧也笑着,把他的指头伸了过去。
“拉勾,上吊,一百年,不许变!”
看似半开玩笑的游戏,却是一个无比诚心的誓言。男人说的时候,绝无半点虚情假意。他知道,他对不起这个女人。他既然说到了,这次一定要做到。
然而他不知道,他这是要自己去做一件力不能及的事。
第二十一章:你一定烦我了
年末岁尾,眼看就到了元旦。对于“奇玉轩”这类商家来说,这是一年之中最好的商机。谁都有个来往,谁都有个应酬,忙了一年,那些公家的单位呀私人的公司啊,少不了要走动走动,给人送些礼品。这些是大头,他们花销的,是些大钱。还有小头呢,有朋友有老人,有要爱要哄的孩子,有心呀肝呀的情人……这些都免不了要送个物件表表心意。这么多顾客进来了,“奇玉轩”呢,也就大钱小钱一起进了。
“奇玉轩”这家店,是靠卢连璧支撑着的。店里店外进货送货洽谈生意这些大宗的业务要靠他亲自执掌,这自然要耗去很多时间和精力。此外还有家事,虽然从老家请了人来帮忙,可是父女之间、夫妻之间的亲情琐事,却是外人无从替代无法相帮的。
当然,还有乔果。
如此一来,卢连璧就格外得忙,格外得累。
周一上午,去机场接了贩缅甸玉的云南客老白,中午在宾馆陪着吃饭。云南客生意做得大,也算得上“奇玉轩”的半个衣食父母,卢连璧自然小心翼翼地陪着。谈了来年的几桩生意,一时没谈下来。云南客就露出烦意来,忽然问附近可有什么好玩的去处么?卢连璧说了几个,都是市区内的,云南客不感兴趣。卢连璧想起“潜山猎苑”在那儿可以打打野鸡打打兔子打打狗什么的。虽然都是围养的活物,但是逐猎的趣味还是蛮浓的。
云南客应允了。动身之前,卢连璧先给乔果打电话,说是陪客人到潜山去玩。乔果问,晚上能回来吗?卢连璧回答,回去和你一起吃晚饭肯定是不行了,赶一赶,还是能回来睡觉的。乔果说,好吧,我等着你。用的是那种果酱一样的语调,很甜面且很粘。卢连璧正要挂断,乔果在那边又叮嘱一句,手机呼机都开着呀,别让我着急。
给乔果告了假,还要给罗金凤那边打招呼。刚说一句,陪客人到潜山去,晚上不回家吃饭恐怕也不能回家睡觉了。罗金凤“嗯”一声,当即就挂断了。妻子那意思是,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。卢连璧也不再挂过去解释,得了,你爱信不信吧。
卢连璧开车陪云南客到了潜山,也不过是下午四点多钟,抓紧时间玩一玩,当晚还是可以赶回潢阳的。那云南客要的是悠闲,全然没有抓紧的意思,到了就说累,要休息休息明日再行动。卢连璧想想也是,人家大老远的刚从云南那边过来,不能不让人家喘喘气儿。
当晚宿在潜山山庄,那小宾馆漂亮是漂亮,只是冷清了一些。饭后散散步回来,两人坐在前厅的小吧台前喝饮料。云南客就和服务生聊天,问这里晚上有没有特别服务项目。服务生透得很,道歉说敝山庄太偏太小,这种项目还未能开展起来。老板要是有兴致,潜山市郊有个“快乐大本营”度假中心,只要拿钱,俄罗斯小姐都有得陪呢。
云南客听了,笑得很开心。
翌日上午,云南客玩得还尽兴,猎得一只围养的没有多少野性的肥野鸡。另一收获是,两人新一年的合作意向基本达成了,只是价格方面,还要再议一议。
饭后坐上汽车,云南客嘿嘿笑着说,“卢老板,去‘快乐大本营’吧,咱们去那里打打野鸡怎么样?”
卢连璧心里叫着苦,嘴上却说,“好哇,只要你发话,咱兄弟陪你打到天边去。”
黄昏时分,乔果接到卢连璧的电话,说是陪客人老白住进了潜山的一个度假村,今天晚上不回了。乔果那时候刚刚打开煤气灶,在火上热着一只乌鸡。那乌鸡是头一天就炖好的,想着当晚卢连璧或许能回来呢,两人就守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吃。忽然听说,今晚又不来了,乔果的脑袋一下子就黑了屏,好象电脑没来由地死机了。
“嘟嘟,别骗我。你现在是在家里陪着凤凰吧?”
乔果在这边喊。
那边是赌咒发誓,“果果,要骗你,就让你开肠破肚,把心掏出来!”
听了这可怕的话,乔果又吃不住了,连连道,“胡说胡说胡说,胡说不算说。今晚不来,明晚我等着你。”
虽然怕听那个毒誓,然而那个毒誓却稳住了乔果的心。于是感到肚子饿,于是想到晚饭可以简单些,泡一碗方便面啃个苹果就行。乔果去灶上端那锅乌鸡,转念又想,再剩下来,就不新鲜了,不如明天买只鹌鹑来给他换换味儿。乔果于是一边啃苹果,一边热鸡汤,脑袋里想的却是鹌鹑应该怎么做。
喝鸡汤的时候,翻着一本《烹饪大全》斟酌着是干炸,是红烧,还是做成椒麻……
一碗鸡汤喝到底儿,主意还是没拿定。于是自嘲地笑了,跟阮伟雄过了那么多日子,从来也没有这么吊心,这么在意过。
打开电视机做伴儿,有那些嗡嗡响着的声音,有那些走来走去的人占着房间、占着眼睛,倒不怎么觉得空落,不怎么觉得寂寞。乏了,困了,关掉电视机上床,这套房子忽然就格外地大起来、大起来……感觉中似乎是在荒郊野地,孤零零地被人抛下,凄苦地守望着天明。
无名的怨恨就象毒剌一样在黑暗中伸出来,却又不知道螯向何处。
在离婚前的那些日子里,乔果和卢连璧各自都有家庭,偶然的一聚,就觉得彼此都弥足珍贵。那实质,不过是调节,不过是补充罢了。现在则不同,对于乔果来说,卢连璧就是全部,乔果在用全部时间全副身心来对待卢连璧,而卢连璧呢,能拿出来的仍旧不过是他的一部份。
用忙里偷闲来应对全心全意,这就注定了无论卢连璧如何努力,都是不能令乔果满足的。
寂寞无聊中的乔果躺在黑暗里,满心黑暗地想着她和卢连璧之间的那些事:昨天晚上他说过要来的,“赶一赶,还是能回来”今天晚上又说,“今天不回了”明天呢,明天谁又能保得准?——不是对天发过誓么,“每天都来,在这儿陪着你”唉,男人的话,真是靠不住!
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来,象苍蝇一样营营嗡嗡地回旋着:或许是个托词呢?或许晚上他回他的家里了?或许是个托词呢,他已经回到他的家里了……
于是,乔果就清楚地看到卢连璧由他家的那只凤凰侍候着吃了饭,上了床。那床是靠墙摆放的,凤凰把守在外面,卢连璧象个雏一样乖乖地缩在床里边,一条松软的大被子铺天盖地蒙着他们俩。
乔果越想越毛,她伸手揿亮台灯,拿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。
“喂,请卢老板接电话。”
乔果捏着嗓子说话,她觉得那声音听上去完全是另一个人。
是女人在答话,“他外出了,这两天没在家。”
背景里还有一个孩子稚嫩的嗓音,“谁呀,妈妈。谁?——”
“……”
“你哪一位呀,找他什么事儿?”
那边追问了一句。
“乓——”
乔果慌忙丢下了话筒。
乔果的心还悸跳着,手有些抖。疯了你,乔果在心里骂着自己的荒唐。
“的铃铃……”
是电话的振铃声。怎么怎么,莫非罗金凤猜到了是谁打的电话,竟把电话追来了吗?
乔果有些紧张地将目光投向床头柜。那个黑色的话机象一个龟缩的怪物,诡秘地趴在那儿。
它是沉默的。
然而铃声还在响,难道是幻听?
终于发现了,是手袋里的手机在响。
“喂,小乔,你睡了?打搅你了。”
刘仁杰那空谷回声般的胸音在静夜里显得分外动人。
“没有,不会。”
乔果舒舒服服地变换了一个姿势。
“我也没睡,想跟你聊一会儿。”
“好哇。”
“今天你们公司派人来找我了,是个姓戴的女孩儿。”
“唔。”
“我说,你们公司的事儿可真多。我说,那个小乔怎么没来?”
“我恐怕以后不会去了,他们给我挪了挪。”
“换了工作,为什么?”
“大概是不太称职吧。大概是用旧了,就要用用新的吧。”
不知不觉地有了很想诉一诉的欲望,不知不觉地带出一些辛酸来。
“嗯,是这么回事。”
那个“嗯”字,很办公室化,很领导化。稍顷,才又很私密化起来。“小乔,你不知道。我一闲下来,就会想起你。其实呢,想一想就很好。‘纤云弄巧,飞星传恨,银汉迢迢暗渡。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’我写下来了,写的时候,就觉得后两句最有味道。其实不在多,其实一次就很好。一次相逢,就胜过了人间那种无数次的在一起呀!”……
乔果合上眼睛,那声音犹如电视伴音一样响着,屏幕上出现了缥缈的银河,飞转的流星。有人在走过来,云里雾里的,辨不清面容。
乔果安安静静地睡着了。
第二天,乔果到公司上班。她正要进电梯间,忽然看到戴云虹从侧后方快步走来。乔果就收了脚,移向了旁边的楼梯。她刚刚登了几阶,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。
“乔姐。”
是戴云虹,乔果只得“哎”一声,回过头笑。
戴云虹跟上来说,“乔姐,怎么不乘电梯呀?”
乔果随便答一句,“腰粗了,得减下来。”
戴云虹脱口道,“不,我看你瘦了呢。”
这话让乔果顿感不悦,脸上带出来,两人都沉默了。那样走着,楼梯就显得格外地陡,格外地长。终于上到公司所在的楼层,事务部要往左拐,业务部要往右拐,戴云虹忽然又说了一句,“昨天到市政府去,刘市长特意问了你。”
乔果心里动了一下,脸上却没有动,淡淡地回了句“谢谢”两人就分了手。
打开事务部的门,乔果便收拾房间。这些事,从来用不着做经理的苗淑贞动手。倒不是姓苗的老徐娘摆架子,那是因为苗淑贞到公司上班的路上习惯了要逛一逛菜市场。等她提着菜篮进门时,差不多要到九点半钟了。
其实乔果在事务部也无公可办,收拾利索了坐下来,拿起一份《女人》随便地翻。讲女人为何青春易逝了,讲女人如何保养自己了,讲女人如何对付骚扰了,讲得也还有意思。看着看着,忽然闻到一股香香的油炸味儿。抬起头,只见面前的玻璃板上已经摆了一只炸菜角。焦黄黄的,胀鼓鼓的,透着一股诱人的韭菜味儿。
“吃吧吃吧。”
苗淑贞在她的桌前站着,两腮蠕动,嘴角卧着一条细韭菜,象是爬出来的虫。
“我用过了早餐,谢谢。”
乔果说。
“再吃一点儿,再吃一点儿。”
苗淑贞点着油腻腻的手指头。
看来,这油东西不能不克服掉了。乔果从手袋里取出纸巾,执起一端来,老鼠一般星星点点地用门齿来啮。
“哎,这就对了,”
苗淑贞满意地点着头,“多吃一点吧,你看你,瘦了。”
又有人说瘦,看来真是瘦了。乔果自怜地用手背轻轻蹭了蹭腮帮,感觉那里是有些突出有些硬。
忽然又想起了卢连璧,都是他害的吧。
安少甫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来的。他一露头,苗淑贞就嚷,“哟,小甫,你鼻子好尖。你咋知道嫂子买炸菜角啦?可惜你来晚了,没有你的份儿。”
安少甫说,“嫂子,我就是来闻闻味儿的。”
苗淑贞带着剌儿说,“味儿都在乔果那儿,你去闻吧。”
乔果赶快起身说,“安总,有什么事情?”
“没什么事,来看看,来看看。”
安少甫摆摆手,在乔果对面坐下来。
苗淑贞向这边瞥瞥眼说,“小乔,你们谈着,我出去了。”
乔果说,“哎,苗经理,安总来视察工作,你别走啊。”
“我到文具店给咱们进点儿办公用品,去去就来。”
说着就出了门。“于是,乔果只能独自聆听安少甫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。这一段时间到事务部习惯不习惯啦,心里有什么想法啦……还有,就是夸奖那次事务部组织公司员工到驼鸟园度周末的活动。哈哈哈地笑着,大谈驼鸟蛋很好吃,骑驼鸟很惊险。
乔果一边应付着笑,一边思忖着对方的来意。安少甫没让乔果多费脑筋,又聊了一会儿,他就站起身,仿佛不经意地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盒装的钥匙链,递给了乔果。链子上坠着个镀金的小工艺品,做得很精致。说是前些时去欧洲考察带回来的,送给乔果玩儿。
等安少甫走了,乔果又拿起钥匙链看。那坠挂着的工艺品象狐狸又象狗,一时竟猜不透是个什么东西。在手心里颠了又颠,忽然笑了。这东西实在算不上什么礼物的,可你说不是礼物吧,人家毕竟给你送来了。
就象安少甫来,也就是一般地来看看吧。然而这看里面,似乎又有些不一般。
不管怎么说,给人的感觉还不坏。
凑着这份好感觉,乔果想到了要给卢连璧打打电话。要了手机,又要传呼,全都没有回应。乔果看看表,刚刚过了十点钟,想必卢连璧正忙着,也就只好作罢了。
接近黄昏的时候,毛病出来了。乔果本已翻过书,纸上谈兵地把椒麻鹌鹑做熟了。可是这会儿坐在公司里,她的脑袋里却停不住地一回又一回地做着椒麻鹌鹑。那情形就象饭店里有顾客老是点这道菜,厨师只好重重复复地忙。
下班后离开公司,乔果直奔菜市场。在活禽部挑了几只鹌鹑,当时就让人宰杀褪净。又到干料店买了一包上好的红花椒,这才离开了菜市场。
骑上自行车往小巢走,不经意地看到了路边的一家书店,不知道为什么就下车走了进去。在那些书架之间浏览了一圈,忽然发现一本《唐诗选》一本《宋词今译》就付钱买下了。拿着书出来,不禁自嘲地笑了。怎么会想到附庸风雅的?还不是因为那个刘仁杰……
等到乔果回到小巢,看看墙上的电子挂钟,已经是六点一刻,家家都到了饭菜飘香的时候。慌慌张张地将花椒和小葱叶子淘洗干净,然后加上盐铡成细茸,放进一个细瓷碗内。再兑上酱油味精芝麻油,这就是椒麻汁了。只等将鹌鹑过油炸熟,然后把这汁水一浇,就算大功告成。
炸鹌鹑用的油也放进了锅里,卢连璧什么时候进门,什么时候开炸。
坐下来,就想到打电话。拨了手机,不通。打呼机,没有人回。怪了!
不是讲好了,手机呼机都开着,别让人着急么?搞得什么鬼——故伎重演,十五分钟打一次,越打越着急,越打越生气。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,到了后来,乔果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,无法罢手了。
到了深夜十一点钟,乔果已经耗尽了所有的耐心。一再地等待,一再地失望,乔果已经忍无可忍,她死了一般躺进了被窝里。
电话响了。拿起来听,“喂——”
了一声,是卢连璧!想都没想,“砰”地一下,就把话筒压了上去。又响,不接。再响。不接。最后,索性摘掉了话筒,让它象没人要的烂黄瓜一样被甩在一边。
卢连璧是第二天到安雅来的。晚上下了班,乔果开门进屋,一眼就看到卢连璧斜倚在沙发上。
“果果!”
卢连璧站了起来。
乔果偏过脸,不睬他。脱外套,挂围巾,换拖鞋,然后洗手,进厨房做饭。乔果只管做自己的事,仿佛屋里压根儿就没有他这个人。
卢连璧跟到了厨房里,他不远不近地站着,似乎有点儿心虚。他有鼻子有眼地讲着,一门心思想叫人相信他。
你不知道老白这个人,真能玩啊。去潜山打了野鸡不过瘾,还要去度假村。(你还不是一样,你还不是一样!度么假呀,是要睡洋鸡。那度假村还真有,个头高皮肤白眼珠子是绿颜色的。看上去是不一样,看上去是漂亮。(你就看吧,你就坏吧。老白这家伙,在酒吧相中了一个洋鸡,就跟她对着喝伏特卡。房间开了,价钱谈好了,回去的时候出了事。度假村是小平房,由一个一个曲桥连接着,就建在湖面上。老白喝醉了,我只好架着他走。在曲桥上打个趔趄,身子就往湖里坠。我能不去扶他嘛,这么一拉,我跟他一块儿掉下去了。(你就编吧,你就诌吧,你以为谁会信你的?冬天,湖里水浅,淹倒没淹死,就是冻得够呛。好嘛,到最后,老白到底还是跟那洋鸡睡到了一个屋里。(你睡了没有,你睡了没有?行了吧,满意了吧,第二天咱就走人吧?可老白不愿意,说是头天晚上没有做成活儿,非得再留一夜,等他做好了再走人……
乔果把饭菜端上了桌,卢连璧又在饭桌上说。
“你给我打过手机和传呼吧?”
“……”
“这两个东西都浸了水,不管用了。”
卢连璧一边说着,一边把腰里的BP机和手机解下来,放在饭桌上。
乔果还真的拿起来察看了,还真的用茶几上的电话试着打了打。没错,卢连璧讲的是真话。
乔果开金口了,乔果说,“你就不会用别的电话给我打吗?”
“也想过用别的电话给你说说的,也是忙,也是想着反正就要回去了,不打电话了吧。再一想,电话里给你讲不清,还是当面讲讲好。”
“哼——”
乔果皱了皱鼻子,脸上笑了笑。
卢连璧立刻不失时机地跟上去笑,神情也轻松了。
吃饭能调节情绪,吃饭能缓解气氛。等那餐饭吃完,一切仿佛都已恢复如常。
卢连璧伸手去收拾桌子,乔果挡了挡说,“我洗吧,你快去洗澡。”
卢连璧却抬头瞧了瞧墙上的电子钟。乔果心里格登了一下,脱口说,“怎么?——”
卢连璧说,“我是先过来的。跟她妈妈说好了,晚上回去。丹琴那孩子,闹着要见我。”
乔果的脑袋被这句话砸了一下,顿时嗡嗡起来。已经抱着脏碗的那双手松脱了,身子向后一靠,重重地沉在椅子上。卢连璧垂下头,抱着脏碗筷进了厨房。乔果这才踽踽地去了起居室,她歪在沙发上看电视,由着卢连璧收拾那个摊子。
当然是什么也没有看进去。
洗完碗筷,卢连璧这才回到起居室。他象做了什么亏心事,没敢靠过来,有点儿怯怯地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。
“几点钟回去?”
乔果忽然开了腔。
“十点钟。”
“十点半!”
乔果不容置疑地说,俨然是最后的判决。
快八点钟了。只剩两个小时!乔果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,乔果似乎只剩下了一个空壳。好象两个小时之后就要行刑,好象这辈子再也没有时间了。
谁也没有话,仿佛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。……
那么快就到了十点半钟。
乔果忽然想到,从他进来直到现在,两人就没有拥抱过,也没有亲吻过!
就在卢连璧站起身的时候,乔果蓦地扑上去,紧紧地搂住了他。
他们终于吻在了一起。
“要你,要你,要你……”
乔果闭着眼睛,热狂地喃喃着。她的手哆哆嗦嗦,解开了对方的衣扣,探进了对方的怀里。
阮伟雄的手和身体在说着回避,说着拒绝。可是这回避这拒绝愈发强烈地剌激了乔果,她迹近疯狂地剥脱了对方的衣裤。
“别,别——”
“我要我要我要……”
昏乱中,乔果不知怎么就喊出了那么一句话,“你想留着给她么!”
那话一落音,乔果就感觉到握在手里的东西象扎了孔的车胎一样开始软缩。乔果手忙脚乱地将它放了进去。
哦,它终于进入了,乔果等待着那如期而至的攀升。然而,它并没有腾升起来,乔果等来的却是令人失望的下滑。
它草草地结束了。这是他们俩做爱史上从末有过的情形。从,来,没,有!——乔果的身体缓缓地停顿下来。
安静之后的乔果忽然触电似的抖了一下,旋即眼睛大睁,仰起头向对方凝视。
“这么烫!你,发烧了?”
“嗯。可能是,掉在冷水里冻的。”
乔果这才注意到,对方竟是那般地憔悴,那般地无奈。
乔果象中弹一样垂下头,她把脸颊紧紧地贴在男人火烫的胸口上。她的整个身体都缠贴着对方,象垂死者那样发出了最后一阵痉孪。片刻后,再次抬起头,她已经是泪流满面。
她痛切地哭喊着,“你烦我了吧?我知道,你一定烦我了!——”